第2章
###这名字将和我半生相依,深入骨髓
2015年,我住在纽约皇后区最廉价的出租屋里,于红日未落的黄昏做着过去15年里做过无数次的梦。
梦里是车来车往的街道,一个小男孩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,孤零零地站在马路对面,用尚且稚嫩的声音叫我的名字:“阿遇,阿遇你快过来啊!”
说完,他突然转过身往远处的黑暗跑去,我急着看清楚他的面容,慌乱间朝前踏出一步:“喂!你等等我啊!”
那一步明明踏在坚实的马路上,而脚底下却一片泥泞,我猛地下陷,陷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里。
“又没看到他的脸……”我纠结万分地睁开眼睛,试图回忆起男孩的容貌,想来想去却只记得那一双清亮的眼睛。
“金先生,金先生,等等,我不是说了过两天还你吗,何必找上门来?你看,我女儿还在休息呢,不要吵到她。”我正要爬起来,就听见房门外传来乔亿乞求讨好的说话声。
“哟,二十四孝老爸啊?你当我想来你这破地方啊?你说说你都过了几个两天了!”阴柔里带着狠劲的声音,一听就不是什么善茬。
门外的争吵声越来越大,我烦躁地揪了揪头发,穿好衣服走出去,
就看见几个男人肆无忌惮地站在公寓狭小的客厅里,乔亿的阻拦毫无作用。为首是在这一区有点势力的金先生,即使微笑着,细长的眼睛里也
藏了阴狠,身后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高壮男人。我不用问也知道,这是乔亿的新债主。“没事没事,你回去睡觉,这事我能解决,”乔亿皮笑肉不笑地挡
在我面前,却被金先生一把扯过去。
“大家都是中国人,在异国互相帮助是应该的,但借钱不还,怎么都说不过去嘛,对吧?”金先生皮笑肉不笑地搂过乔亿的肩膀,“乔小姐是个乖女儿,你老爸这笔钱,你就替他还了呗。”
乔亿嗜赌成性,逢赌必输,他每次都后悔,每次都痛哭流涕地发誓戒赌,但总是隔不了几天,便重蹈覆辙。我气急地看向乔亿:“上次的刚还清,你又借钱去赌?这次又欠了多少?”
“不多不多,就这个数而已。”金先生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,那个手势从眼前晃过去,晃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。这个数目,我不眠不休工作一年也还不上。
乔亿畏缩地看了我一眼,似乎被逼急了,突然吼起来:“我说了我会还!你急什么急!”
他吼出来的同时抡起了手臂,瞬间将金先生脸上那个浮夸的金框眼镜扫落在地,金先生身后那两个大汉像被按了启动键,表情凶狠地朝乔亿走过去:“怎么,要动手?”
乔亿向来胆小,顿时嚷起来:“你们要做什么?乔遇!乔遇!”“我没说不还,你们要是动手,就一分钱都拿不回去。”我咬着牙,做好了硬碰硬的准备。“我们是文明人,哪里会打打杀杀嘛。”金先生笑着摆了摆手,那两个大汉就放开了被围堵到角落里的乔亿。
我转身把靠墙的破沙发拉开,从墙角的缝隙里取出一个黑色礼盒递
给金先生:“这个,先还一部分。”
金先生掏出腕表翻来覆去地看,一脸嫌弃:“这破表可不值钱,连利息都不够。”这块男士腕表是我准备送人的礼物,花去我整整一年的积蓄,虽然不太贵重,但抵一个月的利息绰绰有余,他这是在故意为难我。然而我只能放软了语气:“剩下的我会尽快想办法,你给我一点时间。”金先生笑着将表揣进口袋里:“行,我信你,早点还清,大家不用搞得那么尴尬嘛。”他不怕我们会逃跑,反正我们这种人只能躲在这种像阴沟一样的地方,无处可逃。金先生离开前,特地拍了拍乔亿的肩膀:“老乔,过了这个周末,
我再见不到本金,你知道下场吧?”他们走了,留下被搜刮得一片狼藉的屋子和瑟瑟缩缩的乔亿。窗外是窄巷间凌乱堆砌的杂物和违规的建筑物,遮天蔽日的,连一
角天空都看不见,压抑得让人想揪着头发尖叫。乔亿讨好地给我倒了一杯热水:“乖女儿,是老爸对不起你,我想再来一局翻本的,谁知道……”我懒得听他解释,只留给他一个白眼便摔门而出,在走廊尽头敲响了罗希太太的门,要回了我寄存在她那儿的单反相机和手机。
“老赌鬼又惹事了?”罗希太太是这栋公寓楼仅存的有同情心的人,她愿意帮我照看我的营生工具,让它们不至于在某日被头脑发昏的乔亿拿去典卖赌博。
我摆摆手,不想多说,告别了罗希太太就一路跑去地铁站,赶上前往曼哈顿上东区的地铁。谁让我命运多舛,摊上个嗜赌成性的老爸,此刻除了快点工作赚钱,别无办法。我祈祷着今晚运气好一点,可以拍到大八卦卖个好价钱,然而我时
运不济,在冷风里等了整整一夜,别说名流了,连名流的车都不见一辆。天色渐亮,我抱着胳膊跳着脚取暖:“没那么倒霉吧,没有大新闻
,好歹也给我随便来个名媛街拍啊。”仿佛为了证明我还剩一点点运气,话音刚落,我就看见一辆黑色林肯停在了酒店门前。
近日风头无两的卢娜从车里下来,一副雷朋太阳镜遮住了半张脸。卢娜是美籍华人,这段时间和酒业大亨罗斯的恋爱消息炒得沸沸扬扬,身价不断上涨,因此挤进了上东区的名媛圈,很多人争相出手买她的新闻。
这一夜总算没有白熬,我飞快地换着角度按下快门,又把镜头移到车里,车里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。“难道是酒业大亨罗斯?”我心花怒放地喃喃自语,“发财了!发财了!”
这里整条街只有我一个娱记,也就意味着这是独家,价钱更高。我调好镜头等着,然而男主角罗斯并没有出现,镜头里出现的是另一个陌生的男人,穿着昂贵的定制条纹西装,眉目深沉,一抬手,腕上皮带款的Patek Philippe熠熠发光。
我从相机前抬头,霎时间只觉得日光暗淡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周至深,他一出现,便占据了整个镜头。卢娜和周至深似乎有争执,我隔着一条马路无法听到他们的对话,
只能看见他握着她的手臂,急切地说着什么。她扭头要走,却被他拽回去。两人僵持了一会儿,最后卢娜干脆转身抱住了他,娇羞的样子仿佛
热恋中的小女生。
卢娜瞒着准男友私会神秘男子,这绝对是个大新闻,我慌忙举起相机。不知是否在忙乱中蹭到了按键,关闭的闪光灯忽然开启,白光一闪而过后,镜头中拥抱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朝我望过来。
“糟了!”我连忙躲到树后,但这棵可怜巴巴的小树连我半边身子
都挡不住。卢娜满脸慌乱,推开周至深,扭头就疾步往酒店里走去。我正要旋身逃跑,却见街对面的人皱着眉朝我走来。白日堂堂,照
得他眼角眉梢都是光亮,莫名地和我梦里的那个小男孩重叠在一起。周至深走得很急,片刻间已经来到我面前,不由分说便夺过我的相
机。我怔怔地看着他:“你……你干吗?”“偷拍?”周至深说的是中文,声音冷清得不带感情。他和梦里的小男孩一样,也是中国人!我激动得语无伦次:“你认
识我吗?不是,我是……我觉得我们可能认识。你从前……小时候……有没有认识什么小女孩……中国人……”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,但是你侵犯了我的权利。”他直接忽略了我的询问,将相机举到我的面前,打断我,“证据确凿!”相机屏幕上的照片停留在他拥抱卢娜的那一张,我拍了特写,周至深英俊的正脸清晰可见。他面上淡漠的表情让我清醒了不少,像他这种人,怎么会和我有关系。“那个,我其实是时尚博主,你们太引人注目了,我忍不住……”我试图亡羊补牢。“你?”周至深的目光在我身上的二手旧皮衣上停留,话语里是彻头彻尾的怀疑。我不自在地后退一步,自顾自嘴硬:“你们不愿意被拍,相片我删
了就是,先把相机还我!”周至深冷笑一声,将SD卡从相机的卡槽里按出来。“你做什么?住手!”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,只听到轻
微“咔”的一声,那张薄薄的蓝色SD卡在他的指间碎成两半。“你疯了!”我忍不住尖叫,“我的照片都在里面!”
“我非常不喜欢被偷拍,这是小惩大诫。”他靠近了些,“还有,我不想再看见你!”在他转身之前,我气急败坏地揪住了他的衣领:“我说了我会删
除,你凭什么这么欺负人?!有钱了不起啊?”周至深只是冷静地低头看我:“放手!”居高临下的他让我清晰地看见他眼睛里的我,夸张的烟熏妆和深紫
色唇膏已经花得一塌糊涂,此刻因为恼怒显得格外丑陋。这里是有钱人的地盘,纠缠下去,我只有吃亏的份,于是我咬着牙
放开他:“浑蛋!”周至深置若罔闻,掸了掸自己的衣领,带着一脸的不屑转身离去。他径直走入酒店,没有回过头,自然看不见我手里多出来的那个紫
绒盒子和一张黑底烫金的名片。他有他的小惩大诫,我亦有我的。我在龙蛇混杂的地方长大,要在周至深身上取点什么东西轻而易
举。
只是相比那个看起来昂贵不菲的紫绒盒子,我对那张名片更有兴趣。我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看那张名片,名片上只印了一个名字和一串号码。
我认识的中文极少,偏偏那三个字我都能读。我含糊地念了三遍,一字一句:“周至深,周至深,周至深。”那时我尚且不知,我于懵懂中念出的这个名字将和我半生相依,刻入生命,深入骨髓,再也无法移除。
美国的地铁站总是人来人往,我靠在过道的墙上,看着手里仅剩的
几枚硬币,忧伤不已。
这倒霉的日子!连搭回程地铁的钱都不够了。
我攥着手机,犹豫着要不要给阿赛打个电话。